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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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门派大比较往年更热闹几分,或许是因为主办者乃正道之手苍华仙宗。门派大比多是金丹及以下的年轻修士参与,元婴在一些偏远门派已可被叫一声“老祖”,如沈星阑这类得悟道统的元婴修士,更是只需在开幕仪式上露一露面即可,若是在众目睽睽下登台比斗,就显得十分掉价。 若元婴修士间彼此看对眼,自然也可以相约切磋,这时就不能叫“比斗”,而该称为“论道”。 沈柳晗玥星阑站在苍雪峰后山,此处有一潭幽深静水,名为照雪潭。潭边多常青松柏,松林中央,就是朔雪仙尊闭关疗伤之处。 赫连雍已闭关月余,这热热闹闹十年一次的正道门派大比,自然与他毫无关系。 “师尊。” 沈星阑轻抚照昆剑身,留下一声轻叹。 她的身法与剑诀都是赫连雍教的,上辈子她是法修,这辈子悟道时不愿空耗时间、又以为未来的本命法宝会是红尘道统的赋象剑,便央求赫连雍教她剑法。后山的松柏幽林,见证过那些风吹雨催的苦修日子。 今日她难得不想动用法力疾行,便从寂静幽渺的松林间慢步而出,走到苍雪峰主殿正门时,发现门口玉阶上坐了个小姑娘。 她的年纪许是十五六岁,修为只有筑基,浓密的长发梳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腰间,穿着打扮看着是苍华仙宗弟子,沈星阑却未见过她白袍袖口象征身份的纹路。 真正引起沈星阑注意的是她的头发,黑一半白一半,整整齐齐分作左右两边,那大辫子也分作两股不同颜色,端得奇异好看。 “呀,终于碰见人了!”那姑娘回头看见沈星阑,惊喜得两眼放光,“这儿一丝人气也无,我还以为是座空峰呢!” “姑娘你……”沈星阑一时不知对方是胆子大还是心太宽,无奈摇头,“这里是朔雪仙尊的苍雪峰,若无通报,宗门弟子不能随意进入。” “苍雪峰灵气虽足,但长年寒冷,峰高且陡,又时有朔风。你师承何人?我御剑送你回去。” 小姑娘虽然看起来懵懵懂懂不经世事,却十分有眼力见,看沈星阑好说话,马上黏上来抱住她的手臂,连珠炮似地发问:“原来你认识朔雪仙尊,那你一定就是他的首徒沈星阑!沈jiejie,听说朔雪仙尊铁面无情从不微笑,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你十岁就拜入仙尊门下,在他手里修行是不是很可怕?很艰苦?如果你一直学不明白,他是不是会拿铁剑打你手心?” 沈星阑:“……” 虽然事实相差不远,但微妙地觉得赫连雍风评被害。 赫连雍正道第一人的声名是靠魔修的命堆起来的,自然能止魔修夜啼;他确实没有表情很少微笑,要是徒弟犯错,也会被封住法力丢进虚天楼。但从这小姑娘口中讲来,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怪? “倒也不是……师尊还是通情达理的。”沈星阑艰难维护一句,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大辫子,“你懂的倒不少,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晗玥,”小姑娘弯起月牙眼,主动将辫子放进沈星阑手里,“你觉得我的头发好看吗?” 沈星阑点点头。小姑娘发质好,手感也好,她像在摸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猫皮毛。 “听说朔雪仙尊也是一头白发呢,不像我,只有一半是白,另一半是黑,总被人说是不详。” “一派胡言,你这头发半黑半白得均匀,很时尚呢。” 柳晗玥眨眨眼,然后笑开:“时尚?时尚是什么意思?虽然不懂,但听起来是在夸我!” “就是在夸你。”沈星阑也笑起来,她有时会不自觉地用一些异世之词。那被称为“华夏”的国家造出了很多有趣的词句,通俗易懂,她看了一本“网络小说”,就已学会不少。半黑半白的头发也确实是种潮流,有人专门去染,而想要染出这样纯净的白色,又不见黑的那边杂乱,还真不简单。 “沈jiejie,听说朔雪仙尊在闭关疗伤,你刚刚从松林里出来,是不是因为担心他,去看望他了呀?” 小姑娘像只乖巧的小猫似的贴着女修的手臂,沈星阑心情极放松,不由道:“毕竟他的伤因我而受,心中自然挂怀……” 不对! 沈星阑惊觉有异:洞虚仙尊受伤闭关是头等机密,除苍华宗掌门与一二长老外无人得知,这小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心思深沉极难信人,又为何与她说了这样久的话? 温和的绿眸转为狠辣,红尘线从袖中涌出,沈星阑看向身旁的小姑娘,却不防对上一双眼白皆无、极黑极深的圆大瞳仁! 里面蕴着两片美得令人神魂俱碎的星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恒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道为何物?与星空对视时,沈星阑深深陷入对自己的诘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注定的命途能以人力相抗吗?不过是螳臂当车。既然如此,又何必庸庸碌碌?阮初凝命途多舛,与她沈星阑何干?听天由命,顺其自然,方能得道。 沈星阑的身体慢慢软倒,柳晗玥贴心地扶了一把,劝道:“人生既苦,不若,就这么算了吧。” 何必抗争?为何抗争?抗争何用? “……不。” 沈星阑虚弱地挣开她的手。她抬起头,血流如注的双眼让她显得分外可怖。红尘道与初生的生灵道被一股伟力压得只有喘息余地,甚至不能让她支撑自己。 但沈星阑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放,弃。” 她是山间的云,林间的风,田野间奔跑的狼,从未屈服,从不屈服,也绝不屈服! 道统不能用,她还有一朵熊熊燃烧永不枯竭的火! 哪怕再烧一次神魂元婴,她也会翻了这天,覆了这地! 檀心真火绕上神魂,沈星阑被血浸红的双眸冷到极致,也沉静到极致。 “……痴儿,莫要真的伤了自己。” 柳晗玥微微一叹,闭上双眼,收了天衍妙玄之力。 这回沈星阑真的瘫软如泥,气喘如牛,长时间对抗重压后骤然放松,让她绷紧的五脏六腑都烈烈地痛了起来。 “你究竟是谁?”沈星阑咬牙,一字一顿地问。 柳晗玥抱着大辫子蹲在她身旁,笑眯眯地拿手指戳她痛得发麻的肩膀:“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师姑。我是你师尊的师姐,苍华仙宗太上长老,天衍仙尊柳晗玥。” 沈星阑瞳孔骤缩,艰难地翻了个身,让自己呼吸更顺畅一点:“那你,你还叫我沈jiejie?” 师姐弟性格如此迥异,所以这师门上下,到底是赫连雍变异还是这人变异了? 柳晗玥哈哈大笑:“还好赫连雍在闭关,若他见我如此测你,必要一剑削掉我挺翘完美的鼻尖。” 沈星阑面色扭曲,对削掉鼻尖一事不做评价:“你说你在……测我?” “嗯,赫连雍那冰坨在闭关前特意找来,让我给你答疑解惑。”柳晗玥由蹲改坐,一手揪起地上的草,另一只手将草往沈星阑身上丢,“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本尊岂不是很没面子?” 沈星阑:“……” 向来只有她让别人头疼的份,今天报应倒是一起找上门了。 柳晗玥还在嘻嘻笑:“你近来是不是有很多困惑?觉得赫连雍的话让人云里雾里,不知所谓?问他他又不正面回答,一遍遍跟你绕弯子,说什么天命之子,什么时候到了自然会懂?” 沈星阑点点头,目光迫切:“故而心中焦躁,食不下咽,虑火重重。” 柳晗玥嘿然:“妙呀!就得这样才好!我推衍天道,天道给我的答案也是如此!你只是心里不痛快,我可是实实在在费了百年寿元!” 沈星阑:“……” 吐血,她真要被这人气吐血了! 见她面色由青转黑再由黑转红,柳晗玥笑得更加开心:“赫连雍在推衍一道,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所以不能给你妥当的回答。知道答案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危险。” 沈星阑表示虽然听不明白但一定要知道。 “我问你,你会觉得赫连雍在骗你吗?”柳晗玥问。 沈星阑摇头。她知道师尊瞒着她什么,但他最多避之不答,而不会说谎。 “可我推衍天道,天道在骗我。”柳晗玥面上笑容未退,眼中却毫无笑意,深得让人心生惶恐。“本尊筑基前悟妙玄道统,你师祖说我天生就是吃卜算这碗饭的,精修五百年,就进阶洞虚大圆满。这样的天赋,耗费百年寿元,只得一个真伪难辨的谎言。” 柳晗玥声音轻柔,但沈星阑却被她轻柔呢喃砸得头晕目眩:“你说,骗我的人,又能是谁?” 天道不仁,以修士为刍狗。 让阮初凝遭受一切苦难的,或许并不是什么欧阳厉,什么司徒阳,而是此界天道。 可天道为何要残害祂所钟爱的命运之女? 柳晗玥看着冷汗直流的沈星阑,神情是不符合外表的慈爱:“我推衍出正道之运与赫连雍相关,却又不在赫连雍,然后就出现悟了第二个道统的你。”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是变数,但你是真正的变数,还是天道扔给我的谎言?” 沈星阑无法回答。 她现在甚至也无法分辨得清自己读过的那本《重生不好欺》究竟是虚是实。 自己要走的前路,究竟通往哪里? “阑儿,连渡劫修士都无力探究的未来,你怕吗?” 柳晗玥纤细温暖的手拭去沈星阑眼下的血迹,缓声轻问。 她修为虽是洞虚大圆满,实力神魂早已堪比渡劫,自然当得起渡劫修士的名头。 困惑吗?畏惧吗?许星阑或许能够承受rou体上的一切苦难煎熬,但很难忍受内心对未来的恐惧。想象会使人草木皆兵,种种未来的困境在前路盘根错节,等待着将她吞没的瞬间。 “无论终局如何,至少我不会放弃。” 也许人的抗争对天道来说就像是一串莫名的笑话,所以许星阑能给出的保证,只能如此苍白无力。 “如此便足够。”柳晗玥眼中笑意盈盈,接着话锋突兀一转。“所以,你真让师弟做了地坤?满身冰坨子味,你竟也吃不硌牙。” 沈星阑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师姑,您这话题是不是变得太快了点?”沈星阑幽幽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呀,”柳晗玥开始挠头,表情里装着点不好意思,“你们回宗那天,我刚好出关,还不太控制得住自己神识,恰好扫到你们坐的飞舟。” “那动静,激烈得哟,我这把老骨头听着都脸红。” 沈星阑:“……” 渡劫修士说控制不住神识是在骗鬼!再说她也还没残忍到要对伤重师尊下手的地步,只是接吻而已!怪道亲着亲着赫连雍就浑身僵硬将她推开一副要提剑出去杀人的模样,让她以为动情也会加重伤势把自己吓了个好歹! “脸皮还是修炼得不到家,”柳晗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啧啧道,“放你师祖身上,早就自鸣得意地嘲我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 沈星阑眼神死:所以师门里变异的那个果然是赫连雍。 “好啦,见也见了,测也测了,赫连雍该放心了。”柳晗玥揉了揉沈星阑肩膀,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灵息便将她托起,连带身体的虚弱疼痛也消失不见。“小徒侄,你就按照自己决定的路走下去吧。只是切记,哪怕撞破南墙,也万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