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夏油杰】从前呀，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村庄。 村庄坐落在偏僻深远的山林，村民们与山林同住，同猛兽相栖，不与外界流通，无人知晓。 某一天，在樱花的季节，有人在溪水旁捡到了一个女婴。 女婴哇哇哭，娇嫩的身躯上还有未干的血迹，被扯断的脐带掉在草丛里，几只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 于是，村庄里多了一个名叫樱的女孩。 樱呐，像她名字一样柔软。她无父无母，看着村里小孩在母亲怀里撒娇心生羡慕。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样的？父亲的臂膀又是什么样的？樱捡起孩童扔在地上的折纸，撕成一个小人儿放在胸口。晨起的时候祈愿，农作的时候祈愿，吃饭的时候祈愿，睡觉的时候祈愿。 神明大人啊，如果您存在的话，请听一听我的祈求吧。 我愿向您供奉我的一切，我的身体、我的血rou、我的灵魂，求您让我拥有一个家人吧。 年复一年的强烈愿力使得白纸诞生了妖怪，从纸中诞生的妖怪，想要回报少女的恩情。它在村民酬神时控制纸垂飞舞，伪造成神明显灵，将自己假冒成村里供奉的山神从中获取信仰。得到力量的妖怪尝试在纸上描绘雨水，于是天降甘露；它又在纸上书写春风，于是四季丰收。 村民感恩雨水，感恩丰收，他们在雨中落泪，捧起雨水与粮食感谢神明。 好像是樱来了，神明就显灵了。 突然，人群中某个人说。那个声音很陌生，不像是村里的人。 但瞬间，村民被煽动了。 啊，是的。樱来了，神明就回来了。 是神女。 樱是神女。 嘈杂的人声逐渐统一，人群sao动间，一位老者走出人群。 年迈的老人佝偻着身体，一步步缓缓双膝跪地。沟壑纵横的手，捧起一段红绳。 “感恩神明，感谢神女。” 窸窸窣窣，人们一个接一个朝着少女跪下。 “感恩神明，感谢神女！” “感恩神明，感谢神女！” 虚晃在空中的妖怪冷笑一声，对村民们这般惺惺作态嗤之以鼻。妖怪金色兽瞳如刀锋般狠狠地注视跪拜的人群，里面藏着的恶意实在骇人。 这群愚昧恶毒，佛口蛇心的人，将女孩捡回来不过是为了把她作为祭品献给所谓的山神。 把女孩养到能自己走路后就不管不顾，不允许村里人接近她，更不允许村民与她对视。 妖怪窃走山神的名义骗取信仰，用自己的能力给女孩伪造了神女的身份。它飘在女孩的身边，洋洋得意地看着老人给女孩手腕系上红白相间的注连绳。 看，你们万般嫌弃想要杀死的女孩，现在是你们不得不仰视的神女。 妖怪洋洋得意地想。 樱穿上了绸缎剪裁的华贵和服，柔顺的黑发编织成美丽的发髻，清淡的妆容更凸显她樱花一样的柔软美丽。她跪坐在浮世绘的屏风后，村民每日晨起休沐后都会向她跪拜供奉。 她对这一切还很恍惚，向神明祈愿家人，但却莫名其妙成为了神女，事情超出了她的想象。 妖怪飘在她的身旁吃吃地笑，像个拿到心爱玩具的小孩。 年轻的妖怪啊，不知道命运的馈赠早已标注好了价格。刚诞生的它，怎么会有cao控风雨，cao控四季的能力呢？ 樱是个聪明的女孩。 某个夜晚，她拿出轮廓粗糙的小人儿。小声地问，是神明大人吗？ 纸人没有动静。 她弓下腰深深地跪伏，继续说，感谢神明大人。神明大人的馈赠，樱感激不尽。神恩厚重，樱得此厚爱无以为报，只求能当面感激大人。樱一介凡人，并非妄敢睹神真颜。倘若能聆听神明的声音，也是樱三生有幸。 妖怪不喜欢樱这个样子，它不是樱的神明，它是因为樱才诞生的妖怪，是它要感谢樱，而不是樱感谢它。 桌上的纸人动了，晃悠悠地爬起来。妖怪有些别扭，它想说我不是神，你不用感谢我。当它看到少女骤然亮起的眼睛和脸上的笑容时，它沉默了。 “……不用感谢，一时兴起罢了。” 这一晚，伪造的神女与假冒的神明结下缘分。 妖怪没有名字，但它不喜欢樱叫它神明大人。 樱沉思了一会，她说：“既然神明大人是从纸中诞生的，”她提起毛笔在白纸上写下汉字。 【紙、糸、氏】 “叫氏感觉有点奇怪，加上姓氏的话，不就成了佐藤氏、山本氏，究竟是叫名字还是氏族就分不清了。” “糸！いと（ito）怎么样？”樱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名字感到高兴。 “丝线，命运的线，是连接我和神明大人的命运之线！” 妖怪懵懵懂懂，它并不理解，但它还是点了点头，顺着少女的话头往下： “嗯，那从今往后，我就叫「糸」了。” 村民们开始每月向神明祈求。 求兴旺，求姻缘，求生子，求神明福泽。 糸对此不屑，区区人类还想要什么福泽，一年丰收已是天大的馈赠。 樱对此不然，她其实并不喜欢神女的身份，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家人。她曾试图说服村民不要把粮食用来供奉自己，却被惶恐的村民们认为是神明降怒，反倒献上来更多的粮食。 樱无奈叹气，只好委托自己身边的侍女把献上来的粮食以神明馈赠的理由悄悄又返还到村民家中，身上的饰品珠宝在村中女孩生日或出嫁时托糸放在她们枕下。 糸说是神明，但更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对世间万物好奇，每天很多为什么，为什么还回去，为什么不接受。它不懂人情事故，不明世间道理。 樱瞧着它万事为什么的模样，只觉得十分可爱，她轻柔地笑，学着村中长姐一点教它，教它人情，教它道理。虽深感大不敬，但是与糸的相处，让樱第一次感到自己拥有了家人。 神明、神女、信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某一天，旱灾来了。 河水枯竭，露出龟裂的河床。许久未见雨露，田地里一大片一大片干枯的植苗，干瘪的麦子脱了壳，露出空荡荡的芯。这些无不在述说残酷的事实——— 没有粮食了。 樱人生中第二次向神明祈愿，求神明降下雨水，救下这片干旱的土地。 神明却不再回应，无论她如何恳切。 因为，它做不到。 少女甚至听不见它的声音。 糸在她身旁无数次呐喊，无数次在白纸上描绘雨水，第二天还是一样干燥，甚至愈演愈烈，高温炙烤大地，烧枯了植物，也烧枯了依靠土地而生的人们。 不少村民因为热症死去。 樱每日每夜跪在神位前祈求，糸只能看着她因不吃不喝变得越来越消瘦。 突然，村子里出现了别的声音。 那家伙，真的是神女吗？ 为什么侍奉她后，神明不再降下福泽了呢？ 那一年本该就是雨水充足的一年吧！村长不是早就做出指示了吗？只要把她献祭给—— 那她不就是骗子吗！ ……是不是因为我们把原本该供奉给神明的贡品给了她，所以神明生气了？ 众人沉默了。 渐渐的，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 骗子骗走了我们的粮食，神明因此降下了神罚。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 该死的骗子！ 可恶的骗子！ 都怪她！！ 怨愤恶毒的诅咒汇集凝聚，形成丑陋扭曲的形体出现在村庄上空，那诡异的东西，如胎动一般，一泵一泵在天地间响起心跳。 与此同时，糸的脑子里响起陌生的声音。 【哟，冒牌货，我的身份你用得还满意吗？】 彻骨的寒冷灌注全身，糸慌张地大问：“你是谁？！” 【呵呵，我是谁，你会不知道？】 「冒牌货」 糸身体忍不住战栗。 “……山神。” 【不错。】声音满意地夸了一声。 糸很快否定，它忍下恶心，鼓起勇气反问：“……神明怎么会是这么肮脏的存在，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孤魂野鬼，也敢借用我的名号。” 声音毫不留情地嘲笑它的无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是个刚诞生的妖怪，连八百神明末尾的付丧神都算不上，还敢自称神明。】 【不过也多亏了你，这个村子的恶念前所未有的深。】 【我，快要孵化了。】 糸猝然一惊，“什么意思？！” 【自称神明居然连咒灵的存在都不知道吗？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要好好感谢你啊，孵化后，就把你身上储存的愿念全部吃掉。】 【母体的话，就选那个女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喂，”糸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心中的猜想让它如坠冰窖，“母体是什么意思？” “你要做什么？？” 脑子里的声音不再回复它，徒留妖怪对着空气怒吼。 第二天，樱怀孕了。 她的肚子如十月怀胎一般滚圆，称得本就纤细的她更加消瘦。 糸无论用纸描绘什么都无法遮盖樱的肚子。被咒灵选作母体的樱，身体的气力飞快流失，她连躺在床上都开始呼吸困难。 而此时，村民们的怒火，在侍女告发樱怀孕后，轰然爆发。 “那个女人就是个骗子！！” “身为神女居然怀孕了？！这是多么肮脏yin秽的事啊！！” 干枯的树枝堆燃起火苗，而在此之前，树枝堆砌起的底层空间早因为干旱和愤怒孕育了足以燃烧遍野的温度。一经点燃，燎原之势的火焰迅速烧至漫山遍野，气势汹汹，凶悍毒辣地焚烧一切。 糸，无能为力。 在樱花的季节出生的少女，在樱花的季节濒临凋谢。 妖怪，在向神明祈求。 它跪地述说自己的罪恶，向高天忏悔，向土地伏罪，愿意用一切赎罪。 祈求神明，恳求神明，看一眼这凡间。 有位少女，她是神明真正的信徒，求您救救她。 樱本要教它爱，而它在人间初次品尝到的是悔恨与痛苦。它一声声泣血地恳求，模糊不清的脸洇出一个个泪珠，它哭得乱七八糟，声音嘶哑。 “求求您，救救她。” 神不曾降福人类，更何况妖怪。 它的哀泣与悔恨，成为了咒灵孵化的最好粮食。 樱，那位少女，临盆了。 妖怪明白了一件事，无能之辈的苦痛不过是他人的调味剂。 少女流产了，不知是何原因。 那笼罩在村庄上空的咒胎，也一并消失了。 一个月后，高天终于向这片土地施舍了雨水。被残忍折辱的少女，随意丢弃在了某个角落。 心中无论怎么呼喊「糸」，却永远得不到回复。 【好痛苦啊……神明大人……】 【为什么不救救我？】 少女手中染血的纸人，如残叶般无力飘落。 某一日，村庄来了客人。 那客人长得奇怪，额上一条缝合线贯穿整个头颅。 客人带来了村民从未见过的金银珠宝山珍海味，自称神的信使，奉山神神谕来带走假冒神女、玷污神明的罪人。 村民们被金银迷花了眼，哄抢着要在神使面前立功。争先恐后地想亲自押送罪人，双目无神的少女像只破布娃娃一样被拉扯，因人群推搡而裸露的皮肤上全是青紫可怖的伤痕。 村民狂热地邀功，看不见神使眼底的冷意，满心欢喜地把罪人递给神使。 “神明会宽恕你们的。”神使笑着说。 天色浑浊暗沉，不详的气氛笼罩着整片山林。血液浸透了土壤，空气中混着泥土和血液的腥臭味。吸饱血水的土壤生长出诡异扭曲的‘植物’，丑陋的怪物口中怪叫着听不懂的污秽杂音，盘踞在血rou的土壤上蚕食骨rou。 这样能诞生不小的诅咒吧。 羂索踩在碎尸上漫不经心地想，顺便用术式吊着怀中少女最后一口气。 一群愚蠢的人类，差点弄死重要的母体。 不过孕育了很长时间的咒胎消失了。羂索抬头看向天空，那里的咒力残秽浓郁，还能看见咒力的实体。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它选择推迟孵化，但现在漫山遍野的诅咒能更好地帮助它。 希望下次来的时候，已经成功孵化了吧。 否则，又要损失一个媒介了。 第二年，京都突然出现了叫“蜘蛛丝”的邪教，他们信奉着名为伊势糸津彦命的邪神。 同年春天，樱花凋谢了。 【“想救她吗？” “按我说的做吧，这样你就能从地狱中把她的灵魂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