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冷雨

    立秋这日，天气依旧酷热难耐，却是没见太阳，整片天空都是灰扑扑的，田野里的蜻蜓飞得极低，似是有下雨的兆头。

    周玉特意将周鸷的新衣熨过三遍，亲眼看着他换上后，便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平安扣和发钗，语含期待道：“阿弟，这是我自己打的，你先将就戴着，等我以后攒上银子，再替你买好的。”

    她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随意地执起木梳替少年半束起墨发，将莹润的竹节钗仔细绾入发间。

    周鸷皮肤白，淡色的青衫上身，这一打扮，气质越发华贵出尘，俊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周玉望着他的脸呆了一呆，心跳突兀地鼓噪起来，手忙脚乱好一会儿才把平安扣给系上。

    周鸷眸色深沉，却连看都没看腰上的东西一眼，不置可否，“多谢玉姐。”

    过了今天，他就无需再过这样的苦日子，到时候无价之宝都是唾手可得，又何需在意这种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难得清闲，周玉自己也换上一条压箱底的秋香色裙子，这裙子还是她当年去寻未婚夫家时赶制的，裙角边绣着点点梨花。

    两人收拾妥当，带着雨伞出了门。

    路上免不得碰上同去县城里的村民，三三两两结伴同行。

    出村口时又碰到苏眉眉母女，少女笑容灿烂，主动过来挽起周玉的手，“玉jiejie，咱们一块儿走吧？”

    周玉没被人这样亲近过，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嗯。”

    苏眉眉人生得明眸善睐，性格也是活泼外向，一路叽叽喳喳，不过没多久她就话风一转，睁着大眼睛问道：“最近我想绣块带字儿的帕子给我爹，可我不识字儿，玉jiejie，你能不能让周鸷哥哥教教我呀？”

    周玉真以为她要学字，当即答应下来。

    等到苏眉眉欢天喜地凑到周鸷旁边问东问西时，窥见少女含情脉脉的眼眸，周玉才后知后觉醒悟过来——苏眉眉应是看上了阿弟。

    隔着距离，不知道苏眉眉说了些什么，周鸷侧眸朝她轻轻笑了一笑。

    一个高大，一个娇小，且都是相差无几的年龄。

    周玉顿了顿，轻快的步伐逐渐缓慢下来，她抬手摸了摸脸上凸起的陈年伤疤，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自惭形愧感与茫然。

    她与阿弟发生了那样不堪的关系，若他将来娶妻，她又该何去何从？

    今日的县城比往日更加热闹，街上挨挨挤挤全是人，稍不注意，都能踩掉旁边人的鞋袜。

    老百姓们均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而安善县县主则不然，小小的一个七品芝麻官，这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大人物，想到等会儿要进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康王，他的腿肚子就直打颤，脑门上的冷汗更是不间断往下滑落。

    人实在太多，入城没多久，苏眉眉母女便被人群冲没了影儿，周玉怕周鸷也被人群冲散，悄悄抓紧了他的衣袖。

    周鸷察觉到她的动作，只冷淡地垂眸扫过一眼后，就将视线牢牢落在城门口。

    巳时时分，城外传来密密匝匝的马蹄声。

    县主整冠理帽，示意众人静默，并率领众衙役快步上前。

    片刻后，城门口出现一片声势浩大的骑行军士，前后足有几百骑，均着玄铁盔甲，面容肃穆威严，他们座下的高头骏马整齐有序地罗列在两侧，正中间簇拥着一辆华丽非凡的宝盖舆车。

    舆车垂帘，窥不清里头风景。

    此等阵仗，不用猜也知道是康王无疑。

    随着舆车靠近，街上原本闹哄哄的声音渐渐衰弱下去，到最后，几乎只剩喘息，无人敢说话，静得落针可闻。

    县主垂眉低眼仰上去。周玉他们隔得远，没听清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远远望见舆车短暂地停了停，垂帘被撩起一个角，须臾间又垂下去。

    舆车重新前行，县主等人步行在侧，车轮在石板上辚辚驶过，一路往县衙而去。

    高高在上的王爷，无比尊贵之人，所过之处，道路两旁的人群自觉垂首以示敬重。

    周玉杵在原地，也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直到最后一名骑军走出老远，众人这才纷纷抬头，重新活络过来，有人小声感叹道：“好大的架势，吓死人。”

    这一感叹瞬间迎得旁人的附和。

    “也不知道康王长得什么模样。”周玉放松下来，眉眼弯弯笑着偏头去看旁边的周鸷。

    一扭头，才发现旁边站着的并不是周鸷，而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陌生妇人。

    “阿弟？”周玉大感吃惊，她连和周鸷什么时候走散的都没有注意到，连忙朝四周环视一圈，并没有找到周鸷的身影。

    康王一行人已经转过街道，彻底看不见，凝滞的人群再次流动起来。

    周玉个子娇小单薄，好几次差点被挤倒，她奋力踮起脚张望，可就是没有看到周鸷。

    是上书肆去了吗？

    周玉立即往熟习的书肆走。

    只是连去好几间常去的书肆，均未找着人。

    想到他总归要回家去，周玉也不再逗留，加快步伐走到城门口，然后随便找了块无人的地方驻足等候。

    早上灰扑扑的天空此时已是阴云密布，厚重云层沉甸甸压在头顶，仿佛随时都能泼下倾盆大雨。

    周玉捏捏手中的两把雨伞，心里头充满担扰，她伸长脖子，不错眼地盯着出城的行人。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眼见着出城的行人越来越少，倒是有见到不少回村的熟面孔，唯独没有周鸷。

    天边一声惊雷过后，雨珠如豆子般滚滚而下，来势汹汹地咂在地面上，很快就汇集成大大小小的水洼。

    周玉动动早就酸麻的双腿，看城门口已是空空荡荡，料想周鸷兴许早已归家去，遂决定不再干等，撑开伞冲进了稠密的雨幕里。

    回村的山路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湿滑泥泞，走起来并不轻松。

    周玉中途时还不慎跌了一跤，摔得半身狼藉。等好不容易赶回大河村时，她的身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不仅衣裙被雨水湿透，鞋上胳膊上也到处布满污泥点子。

    周玉并不当回事，如常推开院门。

    “阿弟？”

    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回应她的并不是少年清雅的浅笑，而是空荡荡的一院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