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不看僧面看佛面
56.不看僧面看佛面
1. 至夜半时,前桥已然沉睡,梁穹轻手轻脚起身,用掌心盖着烛火去外室找宁生。两名府卫正坐在一旁打瞌睡,脚步声入耳的瞬间醒了,见是梁穹来寻,便未敢轻易出声。 宁生躺在铺盖上忐忑得睡不踏实,经他轻轻一推,也醒转过来。梁穹压低声音问他:“究竟发生何事了?” 宁生一骨碌坐起来,急道:“庶卿救奴!” 梁穹示意他轻声,道:“殿下都问过你什么?一五一十告诉我。” 宁生便将前桥问话实言相告。梁穹起初听他说前桥问起前主人与宁生原籍之事,还在思索其中关联。其后听到前桥怀疑宁生对自己别有用心,立即愣了一愣,营救宁生的打算骤然被推翻。 他起初为宁生奔走,为他创造机会,还不知自己在事件中脱不了干系,如今恍然醒悟,便知不可在这场漩涡中越陷越深,否则非但救不了人,还要受此牵连。 宁生仍在指天发誓,自己对公主和对他均无二心,梁穹怕他声音过大,吵醒内室之人,截住话头道:“你赌咒发誓有何用处?殿下问出此话,便是已对你存有芥蒂,你将如何剖开内心给她证明清白?” 梁穹态度依旧从容,话语不疾不徐,却听得宁生逐渐心凉。 “她一时舍不得杀你,但未让府卫离去,不保哪天便狠下心,我们有意搭救也来不及,届时你当如何?” 宁生犹疑道:“公主答应过不杀奴,她也答应过庶卿……纵然公主不看重奴,她不看僧面看佛面……” 梁穹苦笑道:“你当我是佛面吗?我何曾有此荣幸?我与殿下自小相识,你见她折磨我时,有念过几分旧情吗?” 宁生颓然:“那……” “越拖着对你越是不利,我来想办法劝殿下,送你出府吧。” “出府?”宁生惊道,“奴能去哪?” 梁穹道:“随你去哪,我会给你一笔钱,供你谋生。如今殿下仍有怜悯,是你出府的好时机,若她心中情谊已尽,杀伐只在一念,届时再无转圜之地了。” 宁生急道:“……奴对公主绝无二心,公主府外产业也尽力打理,如今为何要走?恳请庶卿帮奴说几句话。公主爱重您,肯听您的,您帮奴劝说,公主未必还会如此无情……” 梁穹并不应他所请,只道:“你若想出去,我们几人都会尽力为你争取,你好好考虑,我是为你好。” 宁生望了他半晌,明白他已经不打算为自己多费口舌,心凉了半截,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梁穹不能久留,拍拍他的肩膀,盖了火烛欲往回走,听到身后宁生道:“如今您恩宠稳固,也用不着奴了。” 梁穹步履未停,对他话语只当没听见。轻手轻脚躺回床上,将前桥搂在怀中睡去。 —— 2. 第二日,梁穹像没事人一样服侍前桥盥洗,绝口不提宁生事,只尽心帮前桥处理府内杂务。 加之女皇准奏的批复已达,女皇同意秘密筹备军粮,定了个不大不小的数,指名要乐仪携带密旨,亲自前往南郡安排人手。也依照前桥的建议,命齐雯和张怀敬为转运使,又从京都分别指派了两位副使扮作礼官,随乐仪同去。 乐仪单独面了圣,即刻便要动身回南郡,临走前珍而重之地将桌案上一封书信塞进贴身口袋中。 前桥见状奇道:“那是什么?密旨?” “这个啊。”乐仪掏出信拆开,带着点炫耀道,“是你宣传部长近来写的一篇赋。” “赋?”前桥拿过来看了看,疑惑道:“我怎么没读过?” “他刚写好的,送来给我品鉴。” 霍。这家伙趣味如此低俗,竟然还懂品鉴?可那字迹的确是闻人升的,前桥疑了个大惑,难道这男的对乐仪有意思了? 明明上次还要死要活的。小妮子不简单啊,对付男人一套一套的。 乐仪笑嘻嘻揣回去,嘱咐道:“对了,最近他忙得不得了,说是佟辅导员突然分了他很多活儿,你知道这人身子骨弱,比不得你那些壮硕使奴,可别把他累坏了。” “靠,我是他老板!他要是忙不过来自然会跟我说,轮得着你同情心泛滥?” 乐仪此行准备得匆忙,走得却从容得很,带着四大车恩赏加两个俊秀红郎,声势浩大,排场十足,和从前几次离京回家仿佛一模一样。 前桥这几日忙里忙外,完全将宁生之事抛在脑后,梁穹尚沉得住气,倒是把成璧弄得不安起来,找个机会问她什么打算。 前桥也犹豫。她知道若是魏留仙本尊处理此事,必定干净利落不留后患,而自己一个心软拖延下来,现在梁穹置身事外,宁生逆来顺受,她想寻错处都寻不来,只好当不当正不正地维持现状。 最终还是前桥沉不住气,去试探梁穹:“你怎么不絮絮叨叨让我放人了?” 梁穹一笑:“殿下厌恶了身边使奴,也是常有之事。既然不喜宁生,这段时间在下多让子昂去陪您。” 前桥迟疑道:“若是厌恶到不想见他,该怎么办?” 梁穹道:“不想见,打发去京郊就罢了。宁生自进厂以来干得不错,近来佟辅导对他也多有称赞。”前桥不语,梁穹又道:“若是工厂也不欲他去,倒不如除了府籍,外放出去。” 梁穹似乎无所谓,前桥却不敢随意放走宁生,哼哼了两声就没下文了,对宁生的处理依旧不置可否。梁穹沉下心观察了两日,始终摸不着头脑,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登门。 —— 3. 赵熙衡递帖拜访,然而回禀犹如石沉大海,他不知前桥一早下过令,与他有关的任何东西都不得上报,只得原地候着。 一人一马立在府外,等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忍不住了,揪住公主府看门的侍从道:“你小子压根儿就没给我通报吧?!” 侍从在他手下挣扎道:“放手,您放手!” “为何不通报?嗯?梁庶卿授意的?” 侍从道:“公主有令,您的一切东西都不能递进去,请郡卿自重!” “呵,自重?”赵熙衡冷笑一声,又道,“我光明正大登门拜访,礼数周全,哪里不自重?轮得着你这奴才自作聪明?梁庶卿治家本领着实不佳,手下之人好没规矩。” 侍从敢怒不敢言,又不愿替他传话,好在sao动已经引来梁穹,他赶到后,和门外那张皮笑rou不笑的脸对视一会儿,侧身引赵熙衡进去。 赵熙衡拱拱手权当打过招呼,然后把马缰递给他:“梁庶卿,我找公主有事,你帮我把马照顾好。” 他无理得像是府中主人,梁穹没动,早有小厮上前替他接过马缰。梁穹道:“殿下正在花园赏红叶,在下为郡卿引路。”赵熙衡咧咧嘴,道:“有劳了。” 这是赵熙衡第一次进公主府,他并不安心跟着梁穹,而是背着手走走停停,东看西看。梁穹也是好脾气,表面功夫做到极致,一路领着赵熙衡到了花园。 只见红叶铺了满地,假山旁正坐着三人身影,前桥靠在成璧身上,张口吃罗子昂手中剥了皮的葡萄——赵熙衡顿时明白了,为何梁穹肯好心给自己带路。 他抱膀子冷眼看着这副画面,梁穹则“不解风情”地出声打破平静:“殿下,郡卿前来拜访。” 成璧闻言已警惕站起,赵熙衡深深地看一眼罗子昂,又看看他身边的前桥,道:“我有要事给你讲,将闲杂人等遣远了吧。” 前桥才不按照他的节奏走,张嘴示意罗子昂再喂一颗葡萄,才道:“在此待客像我轻慢了你。来人,引郡卿去会客厅等我,我一会儿过去。” “不劳旁人了,既然梁庶卿喜欢带路,就还让他来吧。”赵熙衡懒懒道,“烦请庶卿费心,这回别带岔了。” 梁穹垂眸道:“请随我来。” 两人走后,成璧看着赵熙衡背影,皱眉问道:“他怎么来了,他要跟你说什么?” 前桥知道成璧对赵熙衡都快ptsd了,敷衍道:“我哪里知道?是梁穹放进来的,你该去问他嘛。” 成璧果然被转移注意力,疑惑不已:“庶卿怎么能放这家伙进门……你什么时候过去?” 前桥道:“哎,不着急。咱们玩咱们的,让他多等等。” —— 4. 另一头,梁穹带着赵熙衡去会客厅,又让人给赵熙衡奉茶,自己陪在一旁坐下。 赵熙衡喝了一盅,见前桥还没来,梁穹则悠哉地和他一起饮茶,突然道:“方才坐在她身旁的男子,上次在酒楼曾见过,是罗公子吗?” 梁穹点头:“是。” 赵熙衡就笑:“这般标致人物在旁,你也容得?” “在下居庶卿位,岂有容不得使奴之理?” “要是我,就容不得。”赵熙衡凑近了道,“我见不得她与旁人寻欢作乐。” 梁穹道:“听闻安吉郡主外宅住着位贾郎,从前是享誉京都的名伎,相貌无匹,子昂尚不及他。不知郡卿是否见过?” “他啊,自然见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贾郎长得还不如你呢。况且无论怎样的人,养在外宅眼不见心不烦,总好过整日在眼前晃。”赵熙衡顿了顿,又补充道,“哦,瞧我这记性。忘了庶卿和我不同,陪宿仍需使奴帮忙才行。若像郡主一样将他们弄去外宅,难免会不方便。” 梁穹沉默。赵熙衡见自己再次戳中他肺管子,心情大好,低声问道:“上次在酒楼,还有一位宁公子在旁,为何这次没见他?” 梁穹与赵熙衡挑衅的双眼对视,恍然意识到府内莫名邪风背后是他在搅弄。赵熙衡觑着他笑,靠回椅背上,喝淡茶喝得津津有味。 梁穹盯着面前之人,几乎要压制不住一拳打在那张欠揍脸上的冲动,前桥却突然到来,对梁穹道:“你先出去吧,两刻钟后再来提醒我送客。我今天忙,就不留郡卿太久啦。” 忙?忙着跟使奴赏叶吗?赵熙衡也不说破,见梁穹忍气吞声离开,倒是开心起来,幽幽道:“原本以为你府中使奴多,得是何等热闹景象,怎么只剩这几人了?看起来有点萧瑟。” 前桥道:“他们啊,都去厂里给我打工了。”又道:“你找我干嘛?” “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我已告知太子,让他有所准备了。” 前桥十分意外:“告知太子?原来你不是想自己立功,脱离他掌控来着?” “那也得有能力才行啊,我目前远在荆国,能插上手的事务有限,不如他行事方便。”赵熙衡道,“况且,年前让他多忙一忙,他没空烦我,我倒是快活得很。” 太子果然并非完全信任赵熙衡的,前桥想到那位名叫王聪的家臣,除上次大婚典礼见过一面后,赵熙衡出门并不让他相随,可见对他还有提防。 从她进门起,赵熙衡嘴角就挂着莫名其妙的笑,看得前桥直皱眉。他不过是光杆司令一个,也不知那股自信从哪来的。 “反正情报告诉你了,至于怎么用,随你吧。” 赵熙衡涎皮赖脸地凑过来:“还有吗?” 前桥皱眉:“什么?” “你那位‘真嫄’,还有什么消息托梦给你吗?” “没有。”前桥道,“换我问你,荆兴两国通商,都通些什么?” “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儿了?” 还不是想趁着你们联姻的关系,从兴国那多搞一些钱?前桥道:“最近工厂不知生产什么好,想跟你打听什么东西往兴国销量高,如果有商机,我也好对症下药。” 赵熙衡便笑:“此事你算是问对了人,不过,也算是问错了人。” 嗯?这是什么哑迷? 见她面露不解,赵熙衡解释道:“我说你问对了人,是因为我的确对两国商贸有些了解。我说你问错了人,是因为通商……起初是两国高层的一厢情愿,如今嘛,只是个幌子。 “——早在婚约缔结之前,两国就已为通商做出诸多准备,然而收效甚微。荆国想卖的东西在兴国卖不动,兴国想买的东西在荆国买不来。通商云云,你听听便罢了。” 前桥得知一些内情,眉头也皱起来:“那你说的‘幌子’是什么意思?” 赵熙衡的笑中带着无奈:“说它幌子是因为,这场名为通商的契约背后,其实是我兴国皇室以商贸为由,向荆国输送岁币。” 前桥大惊:“啊?纳贡?” 赵熙衡点头:“是啊。荆国对兴国而言是强援,可对荆国而言,兴国不过是北境的一处蛮地。况且,论防范西梧,荆国面临的威胁远没有兴国大,我们找你们结盟,是给自己找个靠山,当然要纳贡。” 啊,说什么联姻,原来是变相收保护费来着……如此看来,兴国又赔儿子又赔钱,真的够憋屈啊。 “纵然是幌子,也有采买吧?你们皇室买的是什么?” 赵熙衡环顾四周,冲着酒樽、花瓶、种种摆设和精巧的小家具道:“这、这、还有这,就是这种玩意。” 前桥也顺着他目光看去,道:“不也挺好的?”一件件都是珍品,买过去也不算受了欺负,干嘛说得可怜巴巴? 赵熙衡随手拎起一旁放着的小酒壶给她举例:“你看此物,壶口细长如鹤颈,弯曲幅度经过细心调制,以保倒酒时不急不滞,不余残酒。腹部双层中空,还可保温。” 那酒具的确精巧,她也喜欢摆在一旁观赏,时不时用来自斟自乐。于是前桥道:“这本就是上品。” 赵熙衡不理她,继续端详酒壶道:“最妙的是这壶身,镂空雕花装饰轻便,可防手滑,还能将这么大一颗南珠稳稳嵌住,足以证明工艺绝佳。” 一通夸奖让前桥更疑惑了,看向赵熙衡,只见他脸上的欣赏之色逐渐收敛,道:“但是,没用——这些讨好你们女贵的精妙玩意,穷尽了工匠的机巧心思,却没什么用。”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皮酒囊,啪地一声放在桌上:“此物没什么心机,形状也粗犷,容纳之酒是前者五倍。可贴身带着,耐颠簸,也耐挤压。盛了温酒放入怀中,未饮身已暖——比这小酒壶如何?” 哪有这样比较的?前桥道:“一个是消遣玩赏用的,一个是行走日常用的,这能一样吗?还是说你们兴国就没有工艺品的?” “玩赏之物我们当然也有,但你可知,这小壶一只值两千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