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车马途中受挫磨

    走出院子天边已有微光，远远便看到车架外并排候着的两个人，见到林衍，齐齐福身道了万安，他们身后，还跪了三名伺候车马的下人。

    这次简装出行，用的不是亲王仪仗，只套了两匹马拉车，但这辆挂了宸王府牌的马车也已经足够精致奢华，车顶飞檐车架雕花，可推拉的车门外还挂了金丝纹绣的纱帘，可开合的车窗用的是番邦进贡上来的玻璃，内部也挂了纱帘防止遮挡视线，相比夏日那辆处处雕花镂空的车架，这辆可谓是把防寒保暖做到了极致。为了防止马匹不堪车架的沉重，后面还有两匹轻骑跟车备用。

    林衍颌首叫起，道：“准备妥了就出发吧。”

    葵水已是第三天，宛童身子轻快不少，当先跳上车架将车门打开，林衍踩着车旁搭的台阶走上车架，矮身钻了进去。

    车内的布置更加繁复精美，毛绒的地毯靠门处摆了个塔型的炭炉，中层的炉腔内浅浅烧着两块银丝炭，烘的内里暖洋洋的又不至于闷热，未开窗的一侧打了个小小的壁柜用来收东西，另一侧则放了精致的边台，上面摆了些茶具，正对门的地方则是一个软塌，虽不至于能伸直了躺平，也是稍稍曲起腿便能躺下的程度，林衍将披风解下递给宛童后便坐在榻上，书韵随后上车将车门合拢。

    车内自然没有他们坐的地方，二人一左一右跪立在林衍两侧，随着一阵轻微的晃动，马车踏上了去城郊的路。

    江蓠目送马车离府，这才回身去换便于运动的长衫。

    还未出城，天光就已大亮，微光照耀在京城上空，屋檐泛起了金色，宵禁刚过，路上并无太多车马，西城那些勤勤恳恳谋生的小商贩倒是已经陆续出摊，但东西主干道十分空阔，足足能够并行八辆马车，也不至于会挡了路，挂着宸王府牌的马车踢踢踏踏的一路向西畅行，很快越过白虎门到了西城郊。

    京城往西不远有座望龙山，上面有间千年古刹名为法源寺，很是灵验，香客络绎不绝，自四百多年前的乾朝定都于此后，便一直备受皇家礼遇，见证了王朝更迭而屹立不倒，这一代更是因为出了一位圣僧了缘而愈发鼎盛，俨然已经成了佛门魁首。

    这位圣僧倒是颇具传奇色彩，据说是个大雪封山的夜晚，一位孕夫浑身是血的敲开了寺庙的大门，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种天气上的山路，佛门本忌讳血色，但主持迟疑过后，还是秉承着慈悲为怀的善念收留其在寺庙产子，天光微亮之时，彻夜惨叫的孕夫产下男婴后撒手人寰，据说男婴啼哭声响起的时候，天光乍亮，霞光漫天，持续半月的暴雪骤然止息，寺中那颗百年菩提树也吐露新芽，更妙的是，男婴眉心生来便有鲜红的莲花印，啼哭过后便安静的闭目微笑，白白净净面有佛相，看着就非凡俗，主持遂将其作为“佛子”收养亲自教导，那婴孩也极具慧根，悟性极佳，年纪轻轻便能在僧会上谈经论道，尚未成年便接下主持权柄，被信徒们吹捧为佛祖转世，声名大盛。

    说起来，他和林衍倒还是有些渊源，但不是因为什么好事，而是因为当年的主持，他的养母慧能禅师曾是参与毒害林家三姐妹母亲的推手之一，那场阴谋害的林家主英年早逝，害的林衍痴傻多年，害的林家险些就此倾没。

    林濯登基后，慧能禅师为保全法源寺声名，主动自首，将前因后果道出，一力承担罪责，为赎罪孽还用秘法以命换命将林衍治好，这才让林家大姐放过法源寺其余众僧，但尽管如此，皇家还是不愿为她立碑享用世间万千佛众的香火，只对外宣称其是出海寻缘，行踪渺渺，将了缘禅师能过早接过主持手杖，也是皇家暗中出了大力的。

    所以严格来说，林衍与这位素未谋面的佛子之间，是有着“血海深仇”的。

    但林衍倒是听说皇姐对这个“佛子”礼遇有加，当年的事想来与他并无关联。

    她并不信佛，这些念头不过在她心中转了一圈便罢了，张嘴咬过宛童剥了皮的葡萄，再将籽吐在他手心，林衍美滋滋的抱着软枕斜靠在榻上，对正在给她小腿按摩的书韵说：“你这手法还挺舒服，怎么，专门学过？”

    书韵垂首温顺道：“回殿下，祖父身子不好，奴幼时长伴膝下，跟着夫子学过些。”

    宛童在一边撇嘴嘲讽：“什么祖父，你现在跟着殿下，已不再是董家人，和罪臣有所牵扯可不是什么好事。”

    书韵梗了一下，轻声道：“谢哥哥提点，但奴曾经做过的事既然不会因此而抹去，那血缘情谊就更不是避而不谈便可轻轻揭过的。”

    还知道顶嘴，看来虽说为了求存而不得不将自己视为奴宠，骨子里还是矜持清贵的，这份坚持不单单是由外在的身份地位所赋予，更是自小教养融入骨血的东西，就算一朝沦落，没有经历过极强的磋磨，也不会轻易被抹去。

    他毕竟已经是被林衍洗画收用的奴宠，比起贴身侍奉的通房宛童稍矮个半分，但也仅止于此了，可以明嘲暗讽，却也没有资格训斥责罚。光是言语交锋，终日待在府里伺候林衍的宛童，到底是比不过高门大户精心调教出了大家公子。

    但后院的男人们，终究还是要看妻主的脸色，而林衍自然是偏心宛童的。

    她轻哼了一声道：“确实如此”。

    转而便对宛童说：“按谯不过讨巧，他其他厉害的本事还多着呢，你不是一直想学茶艺吗？便让他教教你，趁着车程还长，我也刚好看个热闹。”

    书韵按谯的手顿时僵住，对这样的袒护早有预料却仍然心凉，却也只得脸色发白的俯首应诺。

    琴棋书画，绣术茶诗，被称之为“君子艺”，是只有极体面的男子才有机会学习的东西，往往学会其中一两样，就能让女子高看一眼，有更大的机会嫁到更好的人家，传扬出去也能给妻主多挣些面子。在高门大宅中，想坐稳正室的位置，至少要精通两门以上才不会在宴会席面上丢人露怯。也正因如此，传授这些技艺的人也渐渐变得自矜自傲起来，学费高昂，所用的器具一件赛一件的金贵，就拿之前风光无量的董府为例，光每年供养府中授课的教养夫子，就要花费万两雪花银，平日里就算是户部尚书董宇桓见了那些个夫子，也是礼遇有加，颇为敬重，且还只教授董家的公子与正夫侧室，就算是家主爱妾想听，都得百般巴结夫子，方能在隔壁屋偷听一二。

    据说董书韵第一个教授茶道的夫子，就是因为府上宴客时被兵部尚书的长女醉酒冒犯，而董宇桓忌惮对方背景未能为其做主才愤怒请辞，之后诺大的京城竟无人愿意再上门授艺，若非宫中贵妃出手安排了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公公，给足了董书韵体面，保不准他的其他夫子也会因此事而陆续请辞。到那时董书韵怕就不是什么书画双绝的高岭之花，怕是顷刻就会变成全京城的笑柄。

    当然，那个时候一心为了董家体面的董贵妃也没想到，他安排的人早就被东楼替换，若非陵时入府后对书韵教养出了感情，他此举无意于亲手送自己的好侄子上龙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