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哎,你吃不吃兔子?” 唐无锋没说话,顾清也没指望他给出什么答案,径自把兔子剥皮洗净架在火上。他腰间的暗袋里,别着两把医者常用的柳叶刀,细细窄窄最是锋利,被他用来拆解兔子,很是合手。 他们刚刚从生死之间走过几个来回,厌夜摆明了要和安小逢同归于尽,顾清一眼就看出来,他不想活了。按照正常的发展,身受重创的厌夜,对上天生怪力的安小逢,只怕也没有生路。而他们这群人,自然不能继续坐视,同那些海寇战在一处。 就在顾清已经想了几回用个什么样的姿势死才不会太难看的时候,一股突来的内劲让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包括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安小逢。 但她很快爬了起来,喊谢采大人,她的老大是谢采的手下,谢采答应帮她报仇,那暂时也是她的老大。 谢采身边站着的红衣男人,才是这股威压的来源,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无尽的危险,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拥月仙人,月泉淮。 他成名实在太早了,甚至比如今的武林第一人方乾还要早,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多大年纪,但外表上依旧是个年轻人的模样。 他自负一方宗师,不肯亲自动手了结嫌弃太过弱小,却也不是慈悲之人,不屑地挑了挑眉。 “麻烦,都杀了吧。” “让他们去,若恶事不做得天下皆知,又有什么意思呢,就让他们回去报信。” 月泉淮道:“史思明起兵,他们早晚会知道。” 谢采却摇头大笑:“那要多久,让他们更早知道消息,惶惶终日无计可施,才是真正的……人心向背。” “随你。” 月泉淮对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人命在他眼中如草芥,要杀要放全凭一时兴起,而就在准备离去之时,他又转过身来。 “慢着……乌承恩是谁?” 面对安小逢他们或许还能够放手一搏求一线生机,而月泉淮的强大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承受的范围,连跪在地上让自己不至于匍匐都已经成了最体面的姿态。 他只是抬了抬手,甚至袖口都不曾动上一下,乌承恩便瞪大了眼珠,口中荷荷作响,七窍都流出血来,显然被他那遥遥一指送来的真气震碎了肺腑。 谢采又说了什么,月泉淮这次愈发不耐烦,一拂袖道:“谁管他这等琐事,走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跟着他走了,空荡荡的四周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气,若非满地鲜血残肢,方才的奔命逃亡仿佛是一场幻觉。 “……我们,没死?” 他们互相搀扶着起身,马车也用来承载同伴的尸首。 他们一行,除去不知何时混入的薛北望手下,顶替的弟子下落不明,如今死伤只余七人,顾清自然不算在内,他更像一个外来者。 而厌夜靠坐在一旁,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连刀都搁在一旁,松开了手。 厌夜拒绝了同行的邀请,他重新提刀起身,茫然四顾,摇头道:“不必,此去后会无期,珍重。” 这声珍重,已经是并肩作战的情分,相比旁人的不解与惋惜,顾清反而十分能体会他如今的心情。 不能死,那就只能活,可这天地已然失色,此后余生,都不过是在找,在熬,在等待解脱。 未免夜长梦多,他们足足赶了一整日,直到第二天黄昏才停靠在水边。 “我问过了,前面镇子里有个义庄。” 唐无锋坐在火边,低头拨弄了一下,没什么佐料,兔子rou吃起来有些干,但能够充饥便足矣,谁也没有心思去挑拣,而失去同伴的悲伤和几番生死之间游走,让所有人都处于一种低迷的恍惚之中。 “路途遥远,不能耽搁……” 如今只有唐无锋的情绪最为平静,他再心软,却也依旧是个刺客。因为少与人近身搏斗,没有受太多的伤,隐隐成了这群人中的主心骨。 虽然情绪上有些抗拒,但大家都是出生入死过的人,自然明白此刻不是扶灵回乡的时候,若是再遇追兵,难不成要弃同伴尸首于不顾,还不如寄在义庄。 乌承恩随身的东西,他们不敢擅自处理,全都打包带在身上。给几人都换了干净衣衫,唐无锋便赶着马车先行一步。 他一走,顾清与其余人之间便留出好大的一个空位,无形之中形成一条壁垒,而顾清好似没有察觉隐隐的隔阂,依旧低头看着火堆。 火光中他眉目如画,脸色雪一般白,所有人都十分的狼狈,而他同样衣衫染血,却偏偏一副淡然处之的态度。 “以前没见过你。” 面对这样简单又直接的试探,顾清没有打算起冲突,而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我只是个大夫。” 顾清原本别在腰间的是一支笛子,玉质,不算上好,但依旧风雅。然而对敌时经不住对方蛮力,没多时便碎了,他这才从腰后抽出一支精铁所制的笔。 “你是万花谷的弟子?” 想到要应付的询问和质疑,顾清有些不耐烦,便将活人不医的名号搬了出来。 “家师裴先生。” 他作为弟子,不能直呼名字,但万花谷中被称作裴先生的,也只有那一位。 “原来是裴神医的高足。” 裴元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万花谷了,当年跟随药王游历,年少气盛,得罪了不少人,最后反而连累病人。之后他便发誓,活人不医,别的大夫治不了的疑难杂症,才肯收治,其他时候整理药王手记,教导弟子,一点也不得闲。 虽然他不再外出,名声却越传越大,谷外求医的人依旧多不胜数,哪怕裴元不肯出手,若是碰上好心的弟子,亦是一条生路。也不知他们是怎样找到这里来,不过谷口设有大阵,一般人不敢擅闯。 无论如何,裴元的名号还是很好用的。 身边有个大夫,心里的底气总是要大一些,一行人都受了伤,江湖人这是常事,但昨夜遇见的人都透着股诡异,尤其是月泉淮,仿佛不是这个人间的造物。 唐无锋回来时,顾清正在慢声细气地叮嘱一名弟子如何换药,就着水边粗略清洗过,没有多余的绷带,只能撕一些衣料。 唐无锋下意识摸了摸肩头,顾清给别人包扎的时候看起来温柔多了,被烈酒泼在伤口上的疼痛他大约很久一段时间都不会忘,也没有别的大夫会嫌病人吵闹而堵上他的嘴。 “阿清。” 顾清抬起头,顺势拍了拍身边。 “我看看你的伤。” 唐无锋摇头,他方才已经处理过了,对于这些外伤,他再熟悉不过,顾清见状便不再要求,他又不是真的有悬壶济世之心,不过是顺口一问。 唐无锋守下半夜,他的警觉和耐力远超旁人,短暂的休息之后已经恢复不少。 四周都是漆黑的,星光微弱,水面便也是黑的,像一条沉睡的蟒。 顾清蜷缩在火堆边,身上盖着一件外衣,他皱着眉,睡得不是很安稳的样子。 唐无锋便静静地看着他,顾清的眉头一直拧着,隔一会便会颤抖一下,动一动眼珠,再重新缩成一团。 这样的天气,又是荒郊野外,他应当是不大好过的,但所有人都累极了,甚至有人发出了鼾声。 顾清睁开眼,平日他绝不会起这样早,天刚刚开始泛白,他便醒了。深扎在血rou里的记忆在一夜间全部复苏,逃亡时的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忘。 多年的桃源生活只是将他的不安掩盖了起来,他害怕被人丢下,也害怕告别。 这一夜他甚至不是很清楚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意识稍微涣散就被身体的警觉拖回,一整晚都在梦与醒的边缘,以至于他睁眼时十分清明。 时候还早,但顾清已经爬了起来,他抱着那件外衣,靠在唐无锋身边坐下,唐无锋把他重新裹紧,才环过手臂。 他们彼此依靠,一时间谁也不想说话,即使眼下是安全的,但谁都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一场逃亡。 等回到浩气盟,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们,护送任务失败,范阳据点被暗桩潜入,还有死去的兄弟们,都要给个交代。 唐无锋慢慢把额头抵在顾清肩上,他有些累了,远处沉睡的城镇村庄,此时一片祥和,但再过一段时间,甚至第二天,它们就会被重新拖进战火里。 动乱刚结束没多久,而那个鼎盛的大唐还存在于记忆中,明明小时候向往的长安是满城锦绣飞花,可第一次到长安时,他看到的只有满地枯骨。 他站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他想去看一看师兄们提过的茶馆,江湖人都喜欢在那里坐一坐,附近有一座擂台,无论是谁都可以拿一面战旗,向任何人约战切磋。 老板娘开朗又漂亮,总是带着笑,店小二常说些江湖上的小道消息,有真有假。说书人最爱讲大侠和他们的风花雪月,故事里的人有时也会来喝一杯茶。 “整个长安都被占啦,赶又赶不走,你要喝茶,却是没有的了,不嫌弃的话,喝杯酒吧。” 那天他喝完酒,只记得很冲很烈,冲的他眼泪都要流出来,红着眼眶往城里走,太过出神,被人一把抓住了衣摆。 “大侠,你能不能救救我阿娘?” 唐无锋跟着他走,没几步就是一个半倒的草棚,里面躺着一个人,他甚至不用低头,就知道她已经死去了。再微弱的呼吸也逃不过他的耳朵,而这个人已经半点气息都没有了。 “你阿娘……睡了。” 那小孩坐在那里,唐无锋以为他会哭闹,但他只是愣了一会,又去推妇人已经僵硬的尸体。 “大侠,你救救我meimei。” 唐无锋愣了一下,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在妇人被推开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孩子。 “她去陪你阿娘了。” 他不知道这么说这孩子能不能接受,不想小孩只是抹掉眼泪,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他用一把满是豁口的废刀,开始挖土,唐无锋沉默地看着他,捡起另一把破损的半截长矛,帮他挖了个大坑。 等土填平,那孩子又转过来给他磕了个头。 “大侠,谢谢你。” 如果不是任务在身,唐无锋只想立刻将他带走,他知道乱世之中的可怜人不止他一个,但让他视而不见又做不到。犹豫半晌取出怀中干粮和一点银钱,想了想又从腰间取下一枚打了刻印的暗器,一并放在他手里。 “往西南走,到了蜀地,随便哪一家店,把这个给他们看。” 唐家堡在蜀中盘踞数百年,根深蒂固,只要一入川,就没有人不知道唐家。 后来他回家后问接引弟子,有没有见过带着信物来的孩子,管事说没有,他便不再问了。 他尽力想指一条生路,但生死有命。 不知为何想到这些事,连顾清都察觉他情绪的变化,轻轻动了动肩膀,柔声问他,怎么啦? 唐无锋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想起第一次去长安的时候了。 那时他的心情与现在相差无几,一般的彷徨失落,为这不知未来会走向何方的大唐,也为这无辜受难的百姓。 “长安啊……”顾清却突然笑了笑,他的语气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怀念,但他自幼生长的地方,确实繁华鼎盛。 也是他一生苦难开始的地方。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父亲当初没有被九龄公看中培养,是不是就不会被人当成靶子,然后外放做个小官,一家人和和睦睦,也许现在自己正带着弟妹在家读书。 而不是像个丧家之犬一样面对的是无尽的追杀和奔逃。 他又想,不是像,自己早就没有家了,但唐无锋靠在他肩上,这份重量让他觉得安心。 他摸了摸唐无锋的头发,轻声道:“等事情结束,我在成都买一个院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