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酒涡

    很多年后，叶归帆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到雾也的那天傍晚。原本一个平平无奇、乏善可陈的傍晚，夕阳从车流涌动的空气滴落进入玻璃窗，完成常规折射。

    他陪顶头上司见合伙人兼大学学长。这层关系让商务会面改为叙旧意味，对方穿着运动服推门而入，他的上司虽西装革履，少见笑意淡淡。

    叶归帆在这时听见碎裂声。

    年轻的女服务生看上去是过失方，托盘在她怀里倾斜向下，如同歉意十足的语调。

    她把“不好意思”说得分外清脆，像某种滴滴答答的乐器，旋律重复。

    侧脸宛如轻青的一轮玉，弧度温润。

    叶归帆不免多看了一眼。只这么一眼，瞧见被她撞翻热咖啡的中年男人已经高举起杯子。

    也许男人只是下意识表露愤怒——这些奔走于CBD的上班族，一旦对着服务业人员，情绪不稳定不算稀罕事。

    他已经是一名成熟的执行官特助，这不能让他挺身而出。

    但他那位神情终年不变的上司忽然以指节轻叩桌面，冷淡眼睛向着服务生的方向，抬了一抬。

    叶归帆立刻起身。

    他对上司命令的反应时间可以跳过“感到奇怪”这一环节。尽管事实上他并不认为他的老板是良善之人，此生和热心更不会有任何瓜葛。

    他还是握住那男人的手腕，制止施暴的可能性。

    男人悻悻离去后，少女转过身，对着叶归帆连连道谢。她长得真是像极了玉——他模糊地想。

    但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转身后她的目光得以落在叶归帆身后，这平静而净润的面庞之上，忽然泛起微波。

    是她的酒涡。

    笑眼乌浓，眯成两道稍显细长的轮廓；她似乎完全明白，凭借自己的美貌足矣，完全不需要刻意凹造所谓的大眼睛，因此过分放肆地笑。

    酒涡绽开在唇边。这笑容太过稚气，笑花仿佛开回眼底，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她是否拥有第二朵小涡。

    她歪过头，向着上司的方向示意。

    原来认识。是说他老板在多管闲事方面必然是“last   one”，最不可能。叶归帆回过脸，但意料之中，上司视若无睹。

    他无视了这样的笑容。

    少女浑不在意，又向叶归帆颔首道谢，声音清晰：“谢谢您。”

    她说“您”时，鼻音可爱极了。叶归帆不得不承认，所有的好印象都无可逃脱，她有这样天真而美好的面孔——女人就是这么可怕。

    谁会在见到唐泽雪穗那双“猫咪般的眼睛”时，不感到美丽动人呢？

    叶归帆回到座位。然而心情却开始游离，他记不住上司的言辞，更无暇从对面这位学长的神情，判断他对当下国内大模型困境的看法和投资意愿。

    这毕竟不是正式会谈，带上他只是因为信任他、器重他。可以原谅吧？

    她是负责喊欢迎光临的那位，或许因声音实在清脆。

    她对谁都会笑弯眼睛，但赠予他的笑容包含感激。

    她习惯倾身聆听顾客的需求。一只酒涡，朝向这一边。

    她看上去实在过于年轻了。是早早辍学打工吗？不过，即使只有十七八岁，他也不过二十四岁……

    “归帆。”

    直到上司那沉稳平淡的声音响起，注视被迫中断。

    叶归帆羞愧低头，不太能够原谅自己的分心。

    他重新集中注意力。然而少女端着三份小蛋糕，无声无息走过来，她在这时不会出声。

    交给叶归帆的那一份，盘底压住一张写着“谢谢”的小卡片。

    手写的。他的心脏蓦地淌过一阵温热。

    学长也笑着说谢谢，不过上司依旧面无表情。

    他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找到机会折返，至少得到联系方式。然而竟然不需要，她穿着咖啡厅那卡其色的围裙，主动跑出来，示意他开车窗。

    叶归帆连忙照做，尽管上司已经落座。

    那轮玉月亮探出脑袋：“三哥！”

    叶归帆一怔。

    她向自己点过头，依旧固执向后座说话：“三哥！帮忙保密。可不可以？”

    上司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叶归帆本能看向后视镜，他的眼睛抬了一抬，和傍晚时一样。

    “mama马上过生日，我和jiejie想着，用她的副卡买礼物也没意思。所以我自己在这边打工。”她说很多字时，声音也这样清澈连续，“是惊喜，麻烦你不要提起。可不可以？”

    叶归帆的心被悬挂。她称呼他这位身世不凡的上司“三哥”，提到副卡，也可以听出父母认识。

    她不会是辍学打工的平凡少女，是体验生活、以表孝心的千金小姐。

    叶归帆再度低下头。

    上司对她很是冷淡。尽管他对谁都不热情，但对待这个女孩的疏离，似乎过了些分寸。

    这只是叶归帆的直觉。

    但很快得到证实。

    少女确认过保密这件事，再次向他双手合十：“今天谢谢你，大哥哥。”

    “没、没关系。”叶归帆听见自己磕巴，“举手之劳。”

    “怎么会？见义勇为现在是很稀缺的品质呢。”她擅长接话，简直到捧哏的地步。但又极为适可而止，语毕就退开一步。

    向他们挥手告别，酒涡倾斜，笑眼nongnong。

    汽车平稳驶入车流。

    叶归帆还沉浸在“竟然是大小姐”的失落里，忽然听见身后男人低低一哂：“很会演，对吧。”

    “……什么？”

    上司的笑容一闪而过，近乎古怪。漠然而旁观，却又像有着某种兴致。

    这也是叶归帆的直觉。他吞一吞口水，掩饰紧张：“这是……祁总朋友家的孩子？”

    祁朔淡淡嗯了一声。

    “看起来还在读高中啊。”叶归帆试探，“这么小就知道攒钱给mama买礼物，很孝顺。”

    他没有回应。

    “那应该是在外国语学校读书吧。”这是南城最好的中学。

    祁朔依然只是以嗯回应，比起上一声似乎更冷。叶归帆意识到他并不愿意多聊这个女孩，只得延续上一句话提及的内容，随意发散：“说起来，外国语上个月好像还跳楼死了一个学生……现在的孩子，学习压力太大了。”

    声音隐入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