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3.

    第二天，二人就在人满为患的各大景点惨遭败北，最后不得不将绥园的行程提前。

    还好，绥园并没有工造司和丹鼎司那样人挤人，但对于两个不怕鬼的人来说，这一行倒是没什么乐趣。但到底是第一次来，看什么都新奇，砂金更是兴奋地将各种照片塞满了手机。

    他们的行程并不是全七天，而是五天，但对于人满为患的节假日来讲，几天好像都没区别。总之，除了绥园，其他的景点体验都可以用相当糟糕来形容。

    比起拉帝奥，砂金则是兴致勃勃得多，到了最后一天，又干劲满满地拉着拉帝奥去了鳞渊境。

    鳞渊境属于持明族，并不受仙舟管辖，即使为了经济发展勉强开放参观，门票也贵的离谱。但对砂金来说，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托门票的福，鳞渊境总算没有人挤人的现象了。

    鳞渊境濒临海洋，温度都比其他地方凉快不少，砂金迫不及待地跑去海边，张开双手，眯起眼睛感受海风。

    吵闹的人难得安静，拉帝奥站在砂金身旁，过了一会儿，砂金席地而坐，将脚泡在海水里，轻轻撩起水花，低着头，目光却像是穿透的海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风温柔，拉帝奥没有言语，只默默坐在了砂金身旁，扣住了他的手。

    “啊。”感到手被握住，砂金回过神来，回握拉帝奥的手，笑了笑，“抱歉，有些走神。”

    “嗯，没事。”拉帝奥道，“面对我你可以更随意一些，砂金。”

    “嗯。”砂金将手指蹭进拉帝奥指缝间与人十指相扣，“我只是……想到了mama。小时候mama一个人带我和jiejie，已经花费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我也是到她快要死去时才知道她喜欢海。实际上我对于看海没有多么热衷，但mama喜欢。”

    砂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可惜，她直到去世也没有看到。”

    砂金不再说话了，拉帝奥知道他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他并不打扰，只是将人揽过，靠在自己怀里，安静地看向远处的地平线。

    花了大价钱进来在海边干坐着似乎很呆，但比起做任务一样将打卡景点视为旅游的目的显然更呆，享受旅程，心情愉悦才应该是第一准则。

    海浪和风的声音很温柔，拉帝奥的思绪也忍不住越飘越远。

    远到……他和砂金三岁那年的第一次见面。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这句话在拉帝奥身上也完美应验。拉帝奥的父母都是大学的教授，或许也正因如此，他生来就有一颗聪明绝顶的脑袋，一举一动完全复刻了父母的行为逻辑，感兴趣的东西也与普通小孩不同——毕竟没有普通小孩会喜欢高等数学——虽然三岁的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

    而那时的砂金也远没有现在这样肆意张扬，不如说完全相反，是一个相当文静的孩子。

    刚搬过来时，砂金的母亲还没有去世，优雅的女人在忙完后第一时间登门拜访了邻居，而拉帝奥，就是在这时第一次见到了砂金。

    他躲在母亲身后，似乎对陌生的环境有些害怕，只从女人身后露出了一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最后，和小拉帝奥对上了视线。

    似乎是终于看到了同龄人的缘故，小砂金终于放松了些，向拉帝奥露出了一个笑容。

    如果说长大的砂金是张扬的漂亮，那小时候的砂金就是可爱，但也漂亮，可惜那时候的拉帝奥尚未建立完整的美学逻辑，并不能形容出那一瞬间的惊艳。

    此时刚好赶上午饭时间，大人们寒暄几句便一起去了厨房，jiejie当时十几岁，自告奋勇地提出帮忙洗菜，就这样，客厅里就只剩下了小砂金和小拉帝奥。

    “你好，我叫维里塔斯.拉帝奥，你呢？”拉帝奥率先搭话。

    “我叫砂金。”面对拉帝奥，砂金还是有些拘谨，或许是因为这个男孩看起来很严肃，让人很有距离感。

    拉帝奥看出砂金的拘谨，相当直白地道：“你怕我吗？”

    “诶？不，不怕的？”砂金没想到拉帝奥这么问，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

    “但你看起来很拘谨。”拉帝奥道，他放下手里的书，往砂金那边凑了凑，在小家伙瞳孔地震的目光下抬起手，学着平时mama安抚他那样摸了摸砂金的头发。很柔软，相当好的手感，让拉帝奥不自觉地笑了笑，“这样呢？”

    “啊……”砂金呆住。

    拉帝奥的脸也是相当好看的，笑起来后疏离感就消失了，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还有好看的酒窝。砂金眨了眨眼，一瞬间不怕了，抬起手好奇地戳拉帝奥脸上的酒窝。

    “怎么了？”

    “不，没什么……”砂金也笑了，多重色彩的眼睛亮亮地，像一块剔透的宝石，“维里塔斯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拉帝奥：“……”

    天使！

    就在这时，拉帝奥的mama来客厅找东西，她看着两个正在互动的小孩，笑着拿出手机给两个奶娃娃拍了一张照片。

    拉帝奥听见快门声，收回了手，回头看向自己的mama，他想到爸爸mama一直教育他男孩子应该大大方方，不要扭扭捏捏，于是在一瞬间做了一个影响一生的重大决定。他严肃地板起小脸，几步跑到母亲身边：“mama，我要娶砂金做我的伴侣，希望你可以支持我！”

    “哎？”

    “诶，这样吗？”砂金的mama显然听见了，从厨房里探出一半身子，笑眯眯地说，“虽然砂金确实好看到了让人误会的地步……可是，我们家砂金是货真价实的男孩子哟～”

    拉帝奥：“？！”

    “噗……哈哈哈……”拉帝奥眼看着自己的母亲笑得前仰后合，还有砂金mama善意的笑容，以及身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砂金和从厨房跑出来看热闹的砂金jiejie，终于意识到自己闹了一个大乌龙，站在原地轻轻地碎掉了。

    小孩子的喜欢与厌恶都是热烈而直白的，大家也都只把那天的乌龙当成小孩子的玩闹一笑而过了。毕竟童言无忌，谁又能把一个三岁小孩的过家家宣言当真呢？

    但拉帝奥的心智远远超越了年龄，哪怕他的mama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也清楚自己的决定是认真的。可是砂金是男孩子，一般而言，男孩子都是和女孩子结婚，比如他的爸爸mama。他们都是男孩子，男孩子和男孩子怎么结婚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小拉帝奥很久。

    当然，困扰归困扰，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令人开心的是，小砂金也很喜欢笑起来很好看的维里塔斯哥哥，因为身体弱的缘故，在他们上幼儿园的时候，拉帝奥还被特意叮嘱了要照顾好小砂金，板着脸的小男孩背着书包，一手牵着小砂金，一手拎着水瓶，认真地和mama保证，自己肯定保护好砂金不受欺负。

    他干劲满满地和砂金一起去幼儿园了，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砂金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因为砂金性格很好，长的好看，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喜欢和砂金玩儿，与之相反，拉帝奥就很不受小朋友们欢迎。一个是拉帝奥看起来太严肃了很难接近，另一个是他总是直白地嫌弃所有人，不只是小朋友，连老师都被他毒舌过。而且据本人说，这不是讽刺，只是基于事实给出的评价。就这一点来说，拉帝奥说的是事实，但没人会喜欢天天听这样的评价，也没人喜欢天天被嫌弃。所以，拉帝奥的玩伴只有砂金而已。

    但也无所谓，拉帝奥并不在乎那些人怎么看他，他在上幼儿园之前，就知道自己和普通的小孩子有些不同。爸爸本来想让他接受更适合他智商的家庭教育，但mama不同意，她认为孩子的成长应该循序渐进，拔苗助长没有任何好处，人的一生不该只有知识，性格、三观的形成都很重要，校园生活也是有必要的，没必要让他小小年纪失去体验快乐的机会。

    最后mama说服了爸爸，他才得以和小砂金一起上学。实际上他比较喜欢爸爸的方案，他并不热衷于人际关系，能让他感兴趣的，只有难题与真理。但真的上学之后，拉帝奥又觉得这样也很不错——高速运转的大脑可以在学校里得到休息，可以和砂金一起玩，还能在教会砂金一些知识的时候收获崇拜的目光。

    他有些理解mama的理念了。

    后来，拉帝奥发现，砂金也有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

    他轻易就能听懂拉帝奥教给他的所有知识，拉帝奥也因为这个，很热衷于教小砂金更高深的知识，后来拉帝奥翻阅课本大纲，发现砂金在拉帝奥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早已接触到了初中的知识。

    那时候，他们七岁，刚刚幼儿园毕业，甚至小学还没有开学。

    小学开学后，拉帝奥就很少能见到砂金的母亲了。

    这位优雅的女人开始变得憔悴，天天都在吃药，却也不见好转。可惜砂金并不知道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而年纪更大一点的jiejie，则是显得忧心忡忡。

    拉帝奥本能觉得有些不妙。砂金也是，他还来问过拉帝奥。敏锐的男孩看得出mama的身体很不好，但是mamajiejie都不告诉他，所以他想来拉帝奥这里碰碰运气，只是很遗憾，拉帝奥也不知道。

    后来他去问mama，mama好像知道些什么，但没有和拉帝奥说。她只是说，这是小孩子无能为力的领域，他们会处理好。可是一天天过去，砂金mama的身体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拉帝奥忍不住跟踪了jiejie，发现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砂金mama。

    他偷听了医嘱，得知了那个病叫做渐冻症。

    然后拉帝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在文库中检索到具体信息后，他在书房呆坐了很久很久。

    是吗。绝症啊。砂金和jiejie……要失去mama了啊。

    这件事要告诉砂金吗？要告诉他……他的mama得了治不好的病，他就要没有mama了吗？这样的事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过于沉重，沉重到哪怕是拉帝奥，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那天拉帝奥爸爸在书房看到了趴在书桌上睡着的儿子，将男孩抱起来时，发现了桌子上被泪水打湿的那本书。

    第二天爸爸找他讨论了这件事，爸爸向来了解他，只要与他分析利弊，他会自己权衡，得出答案的。那次谈话持续了半个小时——最后，拉帝奥还是决定隐瞒这个事实，他顶着红红的眼睛去找砂金，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无论如何都会保护砂金，把金发男孩吓了一跳，摸着拉帝奥的额头问他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拉帝奥握住砂金的手，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他郑重地说。

    就像这些年无数次“童言无忌”那样，没有被大人们放在心上的话语，拉帝奥向来都是认真的。

    可是啊……砂金是一个足够坚强且强大的孩子，他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jiejie。

    三年级的某一天，砂金的mama彻底病倒了。

    她晕倒在了砂金面前，砂金跟着救护车一路到了医院，终于知道了mama得了病，快要死了。

    拉帝奥赶到的时候，手术室的灯亮着，砂金正坐在医院走廊，呆呆地注视着手术室的灯，眼眶是红的，应该是刚刚哭过，双手交握，用力到指节发白。

    “砂金。”拉帝奥走过去，轻轻握住砂金的手。

    “这就是你们一直瞒着我的事。你也知道，对吧，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砂金嗓音发涩，带着nongnong的鼻音。

    “是的，我知道。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只是怕……”

    “你怕我伤心难过，对吧。我知道的。你们都是这样，你，mama，jiejie，还有叔叔阿姨。你们想要保护我，我都知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这样的过度保护，让我失去了为mama努力的机会，在知道的这一刻，一切都晚了。”

    “……”

    拉帝奥反驳不了他。

    他默默抱住了砂金，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轻轻摸摸他的头安抚：“想哭就哭吧。”

    “烦死了，我才不想哭。”砂金哑着嗓子，试图推开拉帝奥。

    “好好。”拉帝奥抱紧了他，轻轻拍着砂金的后背，就这样安抚着，直到怀里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

    “呜……”砂金把头深深埋进拉帝奥的肩膀里，隔着布料发出了闷闷的哭声。

    好消息是手术很顺利，坏消息是，那天之后，砂金的mama两条腿彻底动不了了。

    砂金从那之后忙碌了起来，空余时间不再和拉帝奥一起看书了，而是直接消失，就连拉帝奥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每每问起，他就骄傲地说自己在给mama赚治疗费，现在已经攒了不少啦。

    等现在预存的疗程结束，他就可以给mama续上更久的疗程，这样治愈的希望就会更大。

    只可惜……砂金的mama病情恶化得很快，不到一学期的时间，就连预存的疗程也尚未结束，就撒手人寰了。

    而砂金攒下来给mama治病的那笔钱，最终也没有花出去一分。

    ……

    “拉帝奥？”耳畔传来砂金的声音。

    拉帝奥的意识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偏头看向砂金：“怎么了？”

    “哈哈，没什么……”砂金笑了笑，“就是忽然想到了一些往事……现在已经收拾好心情啦，我们继续去玩吧。”

    “不要勉强。”拉帝奥摸了摸砂金的头发，他看得出砂金的兴致低落了下去。

    “啊啊，没关系的。”砂金笑着叹了口气，他起了身，站起来的一瞬间头脑发晕，砂金靠在拉帝奥身上缓了一会儿，堪堪回神。

    “低血糖了？我这里有糖……”

    话音未落，只见砂金从随身携带的糖罐拿了一颗塞给自己，吞掉之后他看向拉帝奥，笑眯眯地伸手要糖。

    “你不是吃了一块了吗，还要？”拉帝奥无奈，将手心里的糖果放在了砂金手中。

    “我就要。”砂金笑了，将糖纸剥开，糖球一把扔进嘴里。

    “我倒是好奇很久了。”拉帝奥道，“自从开学我就看你带着这糖罐，天天带着不离身，怎么，是jiejie新做的？”

    “是呀，jiejie特意给我做的哦。”砂金用舌头把糖球抵到一边，笑眯眯地将糖罐拿起来晃了晃，在拉帝奥面前炫耀了一圈，并在拉帝奥想要伸手拿过来看时一把收了回去，“哎哎，看看就行了，别动手动脚啊，这可是jiejie做的，独一份的，弄坏了就算赔给我新的我都不买账啊！”

    “好好好。”拉帝奥无奈，“看来某只孔雀又打起精神了。”

    “开玩笑，我一直都很有精神，好吧？”砂金用舌头打圈玩着嘴里的糖球，“总之，来都来了，不玩点什么感觉很亏啊，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门票呢。不说别的，起码也要多拍点照片吧！我说拉帝奥你得练练拍照技术了，如果总是把我拍的很丑，你会后悔的！”

    “知道了，回去就练。”

    “不行不行，现在就练！我先教你一些简单的……”砂金开始滔滔不绝了，拉帝奥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良久，砂金终于停下了讲解，把手机塞给拉帝奥，“好了，现在试试吧，就用我刚刚教你的！”

    “咔嚓——”

    拉帝奥对准目标，找好角度，拍出了第一张砂金还算满意的照片。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砂金满意点头，“我也是当了一回你的老师哦？这种感觉还不错。”

    “那继续吧。”拉帝奥笑了笑，“我觉得摄影这门技术，确实值得学习。鳞渊境景色独特，我们可以多拍一些，回去做成影集。”

    “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