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留候之心

    第一百零六章　留候之心

    荀彧的手指很凉很凉，凉到了刘备心底里，这个人的聪明远超过他的想象，他好像能知道刘备每一步的动向，仅凭寥寥数语就能清楚判断局势。曹孟德手下都是这样的怪才吗……刘备身边都是一些武将，最多也就是糜竺简雍这样不文不武的普通官员，一个像样的聪明人都没有，这样智谋型的人才是他最缺乏的……

    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憋屈让刘备心头发闷，他甩开荀彧的手，别扭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反正你跟老东西一样都是坏蛋，我才不信你们。”

    “你在曹公面前……”荀彧想了想，隐忍着笑意道，“不要透露这么多信息，我怕他发现你的小秘密，那就逃不掉了。”

    刘备抬手捂住发烫的脸颊：“知道了。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老贼一定会放我离开许昌？”

    “因为他想赌一把……”荀彧声音渐轻，“赌你会回到他身边去。”

    “可惜，老东西要赌输了！”刘备得意洋洋道，“他太不了解我了，我肯定不会再回去。那个丑八怪也不照照镜子，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不对……他很了解。就因为你看不起他，所以他才会……荀彧解释道：“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被抓住了，主动投奔他不会害你，逃走后再被抓住，你肯定会被害的。”

    “荀令君，”刘备上前牵住荀彧的手，“要是老东西知道你帮我逃走，你会不会被害啊？”

    荀彧静默了一会儿，叹息道：“我今天来见你，就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因为我也想赌一把……赌你不会被抓回来。”

    他暗自思忖道：曹公当年说要救国救民，最后却跑去残害百姓，但仍有平定天下的实力；如今刘玄德也向我承诺要拯救皇帝和百姓，绝不会和曹cao一样跑去屠城。虽然刘备不会打仗，但应该给他个机会。这两个人能携手救国最好，若是不能相容……就看看谁是天命所归吧。

    “荀先生……”刘备乐，“像你们这种聪明人，活着是不是特别累？每时每刻都在分析、判断、有时候还要赌一把才能博取胜机，你就没有觉得你的人生特别不轻松吗？”

    “傻瓜……”荀彧无奈道，“轻松？我希望天下太平以后所有人都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现在每天都在死人，自董卓入京后我没有过过一天太平日子，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你让我怎么轻松？”

    刘玄德，如果你和曹cao对抗，统一就会变得更加困难，我真的应该放过你吗……但你说过自己不会残害百姓，说我们为了统一不择手段是个错误，没有人该为了统一被牺牲，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说的到底是对是错。

    “只有你来许昌这段时间，我第一次这么平静……”不是痛苦，不是恐惧，不是惊慌失措，刘玄德来许昌后……给身边每个人都带来了欢声笑语，这到底是什么能力？只是和大家聊聊天，甚至缄默不语坐在那儿，就能让人发自内心喜欢他、想要依偎在他身边、甚至疯狂地迷恋上他。书上并没有记载这样的人……高祖光武也是靠能力让人折服的，刘备什么能力都没有，却能让大家心甘情愿宠着他，想把一切都给他。就连这个行事狠辣的曹公也不例外，拼命给他送东西，可惜刘备看不上他给的好处，只想扔掉一切赶快飞走。

    想到这里荀彧不由笑了起来，刘备好奇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荀彧回答，“你这个人挺特别的，像一只很爱干净的小鸟，一直梳理自己的身体，不让脏东西粘上你，很爱惜自己的羽毛。”

    刘备将一缕鬓发捋到耳后，他微笑道：“我可不是你的小鸟。”

    他在脑海里描摹刘备的神情，带着一些轻佻的、略微得意的笑颜，虽然在黑暗中辨不清容颜，但他能想象出来。突然间，荀彧抬手捂住发疼的心口——好痛……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笑容足以让荀彧痛到心口发麻，冷汗几乎沾湿颈后的头发。

    初平二年，青州军大肆进攻兖州、屠戮乡里，荀彧投奔东郡太守曹cao，与陈宫、张邈、程昱等人一道随曹cao率军抵御，收编百万青州军，取其精锐三十万，遂定东郡、平兖州。兖州既平，曹cao也终于有了争夺天下的基业能与袁绍相抗衡。当年曹cao握着荀彧的手大喜过望，直道“吾之子房也！”，荀彧也认定这个人就是自己心中的高祖。后来陈公台、张孟卓相继离去，只剩荀彧和程昱还陪在曹cao身边。

    直到建安元年，曹cao迎逢天子都许，奉天子以令不臣，他们才算正式有了顺天讨逆的旗号。荀彧为曹cao一步步谋划脱离袁绍的战略，也丝毫无愧于留候之名，甚至这时候荀彧也没想过这件事有什么不对。袁绍不会用人，曹cao知人善任，恰如刘项之争，项羽虽然是楚国贵族、伐秦元勋，但不懂得用人，与袁绍无二。

    没想到刘玄德会突然出现在荀彧面前，他指着荀彧说，你这个大汉尚书令是假的，你应该陪曹cao废掉皇帝，亲自让陛下退位，求曹cao饶恕皇帝家人，让皇帝离开许昌，做个平凡人过平静的生活。荀彧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难言的惊恐和惆怅侵蚀着他的心脏。他开始反复思考这件事，以及刘备这样说的理由，最后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刘玄德是真的只希望皇帝一家活命，和他们利用皇帝的心态是不同的，这让荀彧感到很无助。

    在他的设想里，谁平定天下、谁得人心就应该做皇帝，至于刘协这个傀儡应该是什么下场，他并没有仔细考虑过。甚至他也完全没有想过，如果曹cao没有统一就一定要废汉自立该怎么办，他是应该支持还是应该反对？再退一步说，如果曹cao完全不得人心，如果因为他屠城导致大部分百姓和士人对他充满仇恨和抗拒，这样一个不得人心的诸侯到底配不配做皇帝？

    荀彧的谋划里是完全没有刘备存在的。在荀彧投曹时，刘备正在公孙瓒麾下做小弟，甚至他俩见面的现在，刘备也只是曹cao的小弟，不过换了个依附者而已。换句话说他和荀彧一样，只能找个明主辅佐对方，就像荀彧劝他去找刘表刘璋也是让他远离中原，至于能不能起家、会不会成功，荀彧也不会考虑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他并不厌恶仁爱忠君的刘玄德，甚至在能力范围之内他还可以帮刘备一把，尽量让这个家伙活得久一些，荀彧本人也不想和这样的义士作对。无论曹cao和刘备算是什么关系，至少荀彧对刘玄德是客气和友好的，没有主动伤害他的心思。即使将来被迫为敌，也不会像程昱董昭一样对刘备赶尽杀绝，只盼望他顺利逃走就好。

    可是现在……刘玄德正在黑夜里冲他笑着说，“我可不是你的小鸟”。荀彧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自己脱离了身体，正在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待这一切。

    ……我在做什么？我一心陪伴曹公平定天下，那就理应建立新的国家，无论统一与否都该全心全意支持他。但是为什么？当刘备说出希望荀彧陪伴曹cao称帝的那一刻，刘备说荀彧是乱臣贼子、是假尚书令的时候，荀彧的心脏在瞬间炸开了，疼得他几乎无法站立。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好，我答应你，曹公可以称帝，皇帝理应退位”，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却在不断反驳和抗拒这件事，甚至情愿拉着刘备与他一道匡扶王室，也拒绝承认朝廷是假的这个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荀彧脑海里不断盘旋。要曹cao退兵放过刘备、让刘备潜伏在曹cao身边获取权势，甚至希望他南下招兵买马为皇帝留退路，这绝不是张子房会对高祖敌人所做的事情。自从荀彧听闻刘备反抗屠城军队那一刻起，这个名字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刻痕，他开始不由自主运用自己的谋略为这个人保存性命，甚至想用高人一等的姿态让刘备念他的好。有关于这件事荀彧也不会考虑太多，刘玄德是个好人，与他很合得来，作为朋友他也希望刘备活下去。可是作为曹cao的谋士，作为高祖的子房，盼着曹cao的敌人活下去，就等于盼着曹cao早点消失……

    这很奇怪不是吗？

    他在这里为刘备讲述桓帝除梁冀的典故，和刘玄德倾谈交心，甚至帮刘备出谋划策让他拥有自己的势力，如何共同保护住皇帝、保护住大汉江山，就仿佛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同伴一样，自然而然得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毕竟他们同为汉臣，袁绍和曹cao未必永远忠于国家，一起商议如何匡扶汉室才是正理。但是仔细想想，这一点都不合情理，什么时候开始荀彧把这个虚假的傀儡皇帝当成了真正的君王？情愿与孔融、毛玠、杨彪、荀悦等人共同辅佐皇帝、让他参与朝议。曹cao虽然在朝廷内外有一些暴行，但和梁冀窦武等权臣没有区别，依旧是为国征战的将军。

    说得再直接一点，为国征战的是不是曹cao都无所谓，哪怕曹cao死在战场上，完全可以由刘备接任兵权，而不是交给夏侯惇等人。刘备方才否决从曹cao手中获取权势的决议竟然让荀彧深深失望，这果然……果然不对劲吧？刘玄德只是来到许昌几个月，就让荀彧等人对他越看越顺眼，皇帝也奋起反抗不愿再做傀儡，只想尽快除掉曹cao和刘玄德永远在一起。这个虚假的朝廷因为一个刘氏子弟的到来，变得越来越像真的……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因为刘备反复劝说曹cao残暴、袁绍善良，假如他们俩谁赢都要当皇帝，还不如让善良的袁本初来当，一下子把荀彧“扶曹灭袁”的计划动摇了，不得不开始思考“扶刘备抗袁曹”的可能性来。

    想到这里，荀彧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尴尬，他好像被刘备蛊惑了……如果刘备一直待在曹cao身边，除了夏侯惇曹仁等曹cao本家，还有几个人是真正忠于曹公的，这很难说。不，如果不是皇帝下达了除曹的命令迫使刘备离开，或许曹cao本人都……

    荀彧无力地靠着墙壁，他在想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不自觉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刘玄德身上，只聆听他的声音、只想跟他说话，把原本的计划都忘得一干二净，不由自主给刘备更多好处、不自觉地担心和关爱着他。

    完蛋……他们要因为这只小鸟栽跟头了……荀彧一边苦笑一边想着：公台，你把刘玄德赶到许昌来，是为了折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