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王道 （荀刘二人的政治思想）
第八十四章 王道 大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荀彧心乱如麻地在营帐内踱步。刘备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神情平静地坐在通铺上，等待荀令君的决定。他有太多的话想跟荀令君说，但此时也只能等待荀彧先开口。刘备想告诉荀彧一些事情，一些他可能承担不了的事情，但是他必须承担。如果荀令君逃了，他也不会说什么，这很正常。曹cao的所有幕僚都恐惧刘备的能力，也包括曹cao自己，刘备知道他们在恐惧什么。说起来也很简单，曹孟德会打仗但不得人心，刘备得人心。曹cao想用刘备帮助自己收服所有人的心，但是假如刘备收尽人心突然后反曹……那可就太好玩了。 他们判断刘备心软，绝不敢刺杀曹cao，只敢讨好他然后伺机逃离。他绝不会杀救命恩人，更不想轻易死去，这是曹cao敢把自己带在身边的原因。但是他们都想错了……刘玄德一向是个玩命的主，他不杀曹孟德只是因为不值得，他不想跟曹cao这个丑八怪死在一起，可不是因为心软。等到了战场上，袁曹二军混战一处，他随时可以宰了曹cao送给袁本初做礼物。 但这并不是他的目的。杀了曹孟德，袁本初也一样会篡汉自立，除了袁绍对待百姓好一些以外，他们没有区别。如果袁绍统一天下，他愿意辅佐，如果曹cao统一，他也愿意辅佐。但是……刘备想建立真正的秩序，曹cao不懂，袁绍也不懂，但刘备知道荀彧一定懂。袁曹能依靠的是军队和军事水平，刘备没有那些东西可以依靠，也不在乎。就像荀令君不在乎自己手中有没有军队，他要依附能主为自己建立秩序，然后用威信和大义去维护。但是荀令君肯定会失败，刘备比任何人都了解曹孟德，他不会容许有个人永远对自己束手束脚，荀令君……要么顺从曹cao到底，要么作为弃子，在未来的某天被曹cao彻底抛弃，无论他是否愿意，他的威信和劝谏绝对无法使曹cao屈服。 刘备也要建立秩序，在许昌以外的地方，不是许昌这个被曹cao控制的笼子，也绝不像荀文若一样期待用温顺和屈从感化曹孟德，期待天下太平后他能改邪归正。绝无可能，即使曹孟德统一了，他也会使尽手段残虐百姓，这样的国家不可能长治久安，即使统一，等到明君尽殁，再来几个庸碌恶毒的皇帝就足以摧毁整个国家。曹孟德足够恶毒，他建立的国度也一定恶毒无比，袁绍同样不是值得期待的明君。荀令君想要的天下太平不会到来，无穷无尽的叛乱和百姓的哀嚎才是他会听到的声音，许昌会一次次被血洗，天下也是一样，荀令君想必会倒在某一次血洗和政治斗争中，刘备要赶在荀彧死之前让他看一看，看一看真正的人心所向。看一看他所期待的王道是什么模样，值不值得天下人为之舍生忘死。 荀令君现在肯定很困惑，他会觉得刘备是来劝他背叛曹孟德、劝他叛主的。但是他想错了，他又想错了，恰恰相反，刘备要劝他永远忠诚于曹孟德，劝荀彧放弃皇帝，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陪曹公走向新的王朝，把匡扶汉室的理想交给刘备，成为新王朝的栋梁。刘备知道荀彧因为曹cao屠城而感到难以启齿的羞愧，这是刘备最后一次安抚他、最后一次与他交谈，一定要卸下他所有的痛苦，坚定不移地辅佐曹cao到底。这是他能为荀令君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为曹公做的最后一件事。刘备已经和皇帝、董承密谋刺杀曹孟德，如果荀令君再迟疑，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荀彧万分焦灼地徘徊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刘备。 “刘玄德，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为你背叛……” “荀令君，”刘备站起身来，缓缓把荀彧逼到营帐的角落里，无不暧昧道，“我要刺杀曹公，希望你能帮我……” “哦。”荀彧松了口气，拂去额上汗水道，“我当什么事呢，那没事，你杀吧，反正他自己都不怕，我怕什么。我不能帮你，叛主之事断不可为。” 刘备大笑：“荀先生不忠诚，这都不告密，不怕我来真的？” 荀彧不快道：“许昌城里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你想他死，我将你留在身边就是怕你刺杀他，他不领情就算了，还跑来骂我、猜忌我。”说着，他笑道，“何况你那么怕死，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肯定不会动手的。” 刘备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我会去告密。毕竟要是你没告诉他，我告诉他了，他会猜忌你。” 荀彧皱眉：“可是说了也没用……” 刘备道：“有没有用是结果问题，说不说是态度问题。” 荀彧抿了抿唇：“我从不告密，这是小人之举，断不可为。” 刘备乐：“个人的cao守胜过主公的性命吗？” 荀彧低头想了想，抬头道：“对。不能因为司空一人坏了规矩。” 刘备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荀彧静静地注视着他。笑了半天，刘备站起身来，拍着胸口平复情绪道：“荀先生，你哪天要是被曹公杀了，我会理解他的。” 荀彧稍微有些委屈。他尽力维护曹公性命，也愿意保护刘玄德在身边不让他被害，但是这俩人都不领情，不领情就算了，这俩人还要骂他，还要当着他的面调情。啧……曹公说刘备与他是相配的同类，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不识好歹这点上确实很相配。刘备在曹公那里受了委屈，想对荀彧撒撒娇、骂骂人，他都能忍，跑来吓唬他、测试他的忠诚……也就算了。现在还来说什么，就算荀彧被杀了也能理解，实在是太过分了…… 但是看到刘备笑得这么开心，他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下来。在这个人的笑容里，仿佛天大的事情也不是大事。荀彧内心隐藏的恐惧和担忧被人以这样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那极致沉闷苦涩的阴影蓦地消散了许多，他无端感受到一种深刻而真切的平静。 刘备看了荀彧很久，忽然问道：“你爱他吗？会永远忠诚于他吗？” 荀彧困惑地看着刘玄德。他当然知道刘备说的人是谁，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荀彧是刘备的谋士，与他相知相伴八年，别人问荀彧爱不爱刘玄德，他会毫不犹豫承认，不会认为这是个值得迟疑的事情。但他是曹公的幕僚……也许不仅仅是幕僚，他们早已经是无法分割的关系，但不能用“爱”或“不爱”这样简单的答案来回答。曹公不可能绝对相信士族的忠诚，他需要荀彧这块招牌；荀彧也不敢肯定未来的某一天，曹公会不会对某些颍川士族甚至荀家进行清理，但他希望不会。他也好，曹公也罢，他们对彼此多少都有些忌惮。士族和豪族之间的关系，文人和武将之间的矛盾，军权和政权的分割，这些是刘备不懂的问题，刘备会用自己的爱意和热情去协调所有错综复杂的关系。 曹公曾把女儿嫁给荀彧长子，又为自己的儿子求娶荀彧之女，但被荀彧推拒了。荀彧的妻子是宦官养女，因为娶她荀彧受到了许多讥讽，于是在儿女婚事上也尤为谨慎，尽量选择颍川士人进行联姻。虽然不能说得太明白，但他并不想和曹公有太多姻亲联系，也不能完全断绝联系，只能尽力周旋。这其中复杂没办法和刘备解释，以刘备的身份和阅历他也不可能听懂。 如果刘备拿这个问题去问曹公，他大概会笑着说“爱啊，怎么不爱呢？文若可是孤的股肱。”但该有的忌惮却不会少半分，曹公忌惮这些士族，也需要这些士族，就像他忌惮荀文若也需要荀文若一样。 至于是否会永远忠诚，这又是另一个复杂的问题。曹公保护颍川士族，但在颍川以外的地方进行了一些屠杀。等到曹公攻破二袁，自然会吸收大量来自河北的士人，到时候是建立新的派系，还是永远重用颍川派，这也不好说。虽然荀彧不是争权夺利之人，但派系更迭会引发动乱。何况不同的家族治国、治军方针也不同。曹公麾下之所以能同心协力，只因为重要谋臣全部属于颍川派系，不似袁绍麾下派系林立内斗过多。 再加上天子和他身边的外戚势力，情况就更加复杂了……简而言之，天子及外戚、诸曹夏侯、及荀彧所领导的颍川派系是三股势力，荀彧如果誓死效忠曹公，就意味着有一天可能会帮助诸曹夏侯屠杀皇族、外戚和颍川派士人，若誓死效忠天子、或誓死效忠颍川士族，结果也是一样。他所倡导的王道是引领士人辅佐天子、支持并限制豪强军权极度扩张，也对外戚做出限制，坚决打击宦官势力，避免再有党锢之乱、卖官鬻爵这样的恶政出现，而不是誓死效忠某一方。 刘备的问题极其简单，但要回答却非常困难。